最屈辱的是被法警殴打
唐慧固执地要为自己和女儿讨一个公道。只要一想到那些坏人禽兽一样地糟蹋女儿,她总会万箭穿心般地痛。出于母亲的本能,她发誓要让那些害人者受到惩罚。
环球人物杂志:有没有想到这条申诉之路会如此残酷?
唐慧:刚开始确实没有预料到上访会这么难。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,我也许不会这样选择。但是既然走上这条路,就不可能再退回去,只能继续向前。
环球人物杂志:你一路走过来,失去的的确很多。
唐慧:但是我不后悔。做什么事情,都不可能只得到不失去。在城市里面,有的人住同一个屋檐下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,我们农村不同,十里八乡的人互相之间都认识。如果我不追究这件事,今后有人说我孩子的坏话,我拿什么给孩子证明?所以我必须追究下去,直到公检法机关把那些坏人法办了,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说法,才能用事实证明孩子是无辜的,是受害者。这也是我坚持下去的原因。
环球人物杂志:你经常跪在执法机关门前或其他一些地方,有时一跪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,这是不是你上访过程中最屈辱的事情?
唐慧:上访中最屈辱的事情是我不但得不到他们(执法者)的帮助,还被他们监禁和殴打。我第一次到北京上访,就被我们那里的驻京办和公安人员强行带走了。后来有一次,北京一家黑保安公司的人可能是受人雇佣,半夜把我和老公从被窝里拖出来,送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监禁了一个星期。你不跟他们走,他们就打你,越反抗打得越厉害。
2012年5月22日,我到省高院请求他们快点下判决书。他们不让我进,我就跪在大门口不起来。后来,我求一个大姐用手机帮我拍了张照片,结果过来七八个法警和保安,要删我手机里的照片。当时正下着大雨,他们把我拖到传达室后面一顿拳打脚踢,然后扔到法院外面。我被打得脑震荡和多处软组织挫伤,住了好几天医院。
被保安打,我还觉得没有那么伤心,但是被法院的法警打,我是真的伤心了。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,法院就应该是替老百姓申冤的地方。在那里被打,心里就觉得怎么都接受不了,有很重的屈辱感。
执法不公延伸上访之路
讨说法的过程中,唐慧和不少执法人员打过交道。他们中的一些人,有的与犯罪分子沆瀣(音同“谢”)一气,有的包庇犯罪分子,有的糊弄当事人,有的不作为。她认为,正是这些“执法队伍中的败类”,延伸了自己的上访之路和苦难之路。也正是这样的残酷现实,把唐慧由一个法盲甚至半文盲妇女,磨练成了一个懂法、会用法的人。
环球人物杂志:你对接触到的办案人员和相关工作人员有什么不满意的?
唐慧:按照法律规定,我女儿的案子属于重大案件,罪犯是可以判死刑的,应该由市检察院提起公诉,但零陵区检察院就是不往上报。后来是我以死抗争,他们才不得不把案子报到市检察院。
到了市检察院,我遇到的第一个公诉人很不道德,只起诉组织卖淫罪,不起诉强迫卖淫罪。我找他理论,他说,组织卖淫就包括了强迫卖淫,两个罪名只能要一个。他还说出“你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”之类的难听话,气得我大哭了一场。后来,有一个好心的法官提醒我说,组织就是组织,强迫就是强迫,不是一个罪名。如果检察院不起诉强迫卖淫罪,法院判的时候肯定会轻很多。我知道后,又去找那个公诉人理论,他还是糊弄我。我对他彻底失望了,就要求更换公诉人,检察院不答应,我就去下跪请愿。记得那一年,我们湖南下了很大的雪,我带着病在检察院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,第二天又跪了两个多小时,检察院的一位领导终于出面了,说了一番让我很温暖的话。后来,那个公诉人也出来了,说“你别跪了,我自己请求辞去公诉人”。
新换的公诉人很好,对我说话很客气,还耐心地听我的诉求。后来的3次审判中,他把那些犯罪分子的罪行一条不落地提起了公诉,我还挺满意的。
环球人物杂志:这也是你坚持上访取得的胜利。
唐慧:是的。但后来到了法院审判阶段,一个审案的法官又在组织卖淫罪和强迫卖淫罪上糊弄我,他甚至说,组织卖淫罪的罪名还大一些,可以判到死刑,强迫卖淫罪判不了死刑。我就找来法律书查两项罪名的区别,拿着书去给这个法官看,他就不作声了。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?他肯定知道!
环球人物杂志:这之后,审判就进入了正轨?
唐慧:也不太顺。比如主犯秦星,差点就因为“有立功表现”获得减刑。还有拒绝解救我女儿的杨姓警察,和给主犯通风报信的魏姓警察,也只得了个不痛不痒的处分,还是我追出来的。我觉得,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警察,起码应该让他脱掉警服。
“劳教成了一些人赚钱的工具”
唐慧事件和后来的唐慧案,背后涉及社会普遍关注的两大问题:一个是上访制度,一个是劳教制度。用唐慧代理律师浦志强 (微博)的话说,唐慧事件原本只是一个传统的悲情故事,一个拦轿喊冤的故事,如果我们的公检法机关,以及这个社会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各司其职,按照法律的规定去履行职责、保护人民、打击犯罪,就不会扯出上访和劳教的问题。结果,唐慧竟一步步被拖进诉讼的漩涡:女儿被强奸、强迫卖淫,公安机关不作为是她上访的原因,上访是她被劳教的原因,劳教是她申请国家赔偿的原因,申请没有被接受是她提起诉讼的原因。这一切,其实都非唐慧所愿。
环球人物杂志:从你这几年的经历看,上访的时间似乎比打官司的时间还多。这是不是说明你相信的是上访而不是法律?
唐慧:不是啊。我不断上访的动力就是心怀希望,相信法律、相信政府、相信一定会有公平公正的结果。我希望能遇到清官,希望他们能看到我,知道我的事情,然后尽快把这个案子给判了。
环球人物杂志:作为一个亲历者,你对上访和劳教有什么看法?
唐慧:作为普通百姓,上访是我们不得已的选择。按正规程序去上诉或反映情况,没有人会理,问题根本解决不了,你也看不到什么希望。怎么办?一些人只能选择到中南海、天安门等地方上访。慢慢地,这些人就知道政府(官员)最怕什么,选他们怕的去做才能推动案件的进程。当然,我们也知道,这样做是要冒险的,可能会被拘留,或者遭殴打,甚至被劳教。
现在都在讲和谐社会,但也不能只让我们老百姓讲和谐,官员(或执法人员)不讲和谐呀。只许他们对我们有意见,不许我们对他们有意见?你和一个民警发生了矛盾,他就能把你给劳教了,这也太不讲理了。据我所知,有时候抓到一些小偷、吸毒的或者卖淫女,交钱就放人,不交钱就劳教。这样,劳教不就成了一些人赚钱的工具了吗?!
环球人物杂志:经过这些年,你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?
唐慧: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现在看到陌生人不害怕了,不会觉得不好意思,也能够坦然地面对一切。现在,我能表达自己内心的一些诉求了,想说的话能够完整地把它表达出来。我只是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,现在被逼着写很多东西,也学了很多东西。还有,我以前的性格非常急躁,现在变得越来越好。经过这些年的磨练,受了那么多苦,我也更加坚强了。
环球人物杂志:现在案子结了,大家都想知道你眼下最关心什么,下一步有何打算。
唐慧:我现在最关心的,就是那两个主犯的死刑复核什么时候下来。还有,调查组说要把这些情况都调查清楚,然后公布出来。我希望看到那些执法机关里的败类、那些徇私枉法的人能够受到查处。
下一步的打算,是希望能带女儿到美国好好治病。她患上了生殖器疱疹病,到现在还时常发作,这是我们最痛苦的事情。
环球人物杂志:今后不会移民吧?
唐慧:不会,我们只是送孩子过去治病。那里治病要花很多钱,虽然有好心人说愿意资助,但目前还只是在筹划当中。
胜诉的意义
整个事件似乎尘埃落定,围绕它的思考却仍在继续。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也与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、中国行政法学研究会会长马怀德进行了一番探讨,试图理清唐慧的胜诉究竟为我们带来了什么。
唐慧被判获得2641.15元的国家赔偿后,有人质疑赔偿数额过小,诉讼过程又如此艰辛,实在得不偿失。马怀德却指出,法院在确定赔偿数额时,会受到最高限额的约束,不像民事赔偿那样由法官裁定。根据唐慧的情况,这个赔偿数额完全符合法律依据。“尽管赔偿数额不大,但它使唐慧和她的家庭在名誉上得到补偿,是公正的象征。从这一点来看,它所具有的意义远远大于数额本身。”
尽管唐慧的代理律师徐利平一再强调,唐慧案只是个案的胜利,不具有可复制性,但马怀德认为,该案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,进而对司法制度的改革进程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。
“唐慧案引发了全社会对劳动教养制度的关注和反思。近年来,劳教制度在维稳过程中被普遍用于上访群众,这违反了法制的精神和原则。劳教制度是针对特定人员,如吸毒人员、卖淫嫖娼人员等设立的,普通民众行使民主权利的行为不应该受其制约,否则,随意性太大、风险太大、侵犯人权的可能性也太大。”在马怀德看来,唐慧案是对劳教制度进行改革的一个重要契机。
目前,针对劳教制度,社会上存在两种声音:一种是主张彻底废除,另一种是主张进行改革。相比之下,马怀德更倾向于后者。他认为,如果简单地废除劳教制度,那么针对特定人的特定矫治教育的措施就失去了法律依据。“比如,针对吸毒、卖淫嫖娼、贩卖淫秽物品等违法行为,我国刑法、戒毒法、治安管理处罚法等都已规定了劳动教养措施,这是对劳教制度的间接肯定。如果废除劳教制度,这些法律本身和它们未来的程序架构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制度前提。”不过他强调,对劳教制度的改革,不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小修小补,而应该从适用范围、对象、程序、司法化、完善法律依据等多方面进行深入全面的改革。
提升公民对法律的信任度,是唐慧胜诉的另一个积极意义。在遭受不公正待遇时,唐慧最终选择了在法律的框架内表达诉求。正如她自己所说,之所以长期上访,是因为相信法律。唐慧对法律的敬畏和坚持,以及社会民众对案件的关注,代表了普通公民法治意识的萌芽与生长,这些,正是建设法治中国最可贵的民意资源。
此外,马怀德还认为,胜诉的判决表明,法院正确理解、忠实地执行了包括行政诉讼法、国家赔偿法在内的相关法律,在维护公平、正义方面最终守住了底线。今年以来,最高人民法院一再强调,要不断提升司法的公信力,让法院的判决接受社会的检验。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也明确提出,要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。唐慧的胜诉,让那些与她有着类似经历的人看到了希望,他们开始相信,纠纷和矛盾一旦被纳入司法途径、诉讼进程,会更容易得到妥善处理。这正是重建法制信心和信仰、树立司法权威的绝好契机。
“唐慧与劳教委打官司,并胜诉,这样的结果,无疑有着非常好的示范意义。”马怀德说,“它提醒那些公权力的行使者们进行深刻的反思:只有运用法制思维、法制方式来化解矛盾、维护稳定,才有可能寻求社会的长治久安。”